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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子建 解冻(3)

时间: 如英2 迟子建

  苏泽广从妻子的眼神中,明白她以为他要去找新来的音乐老师。这个老师从青峰来,二十六岁,还没成家,住单身宿舍。她生得娇小玲珑,就像一个轻灵的音符,好像随时随地能飞起来。她的手风琴拉得很好,苏泽广常常以听课的名义,去她的课上听琴。次数多了,教导主任察觉了,有一次提醒他:“苏校长,音乐课您听了五堂了,地理课一堂没听,是不是安排听听?”苏泽广这才不去她的课上了。不过,音乐老师的课,有时他坐在校长室也能听到,因为琴声长着翅膀啊。

  其实苏泽广对音乐老师并没有非分之想。在他眼里,她不过是落在小腰岭的一只明媚的黄鹂,专为歌唱而来的。

  苏泽广下午开始清点办公室中他认为该销毁的东西。他把平素偷闲写的诗一页页从抽屉里翻出,逐一过目。这时的他宛如一个审判官,裁决着哪些诗该活,哪些该枪毙。当他读到“三更里,雨潇潇,五更后,心犹寒”时,觉得它太颓废了,就把它放到处决的行列中;而“我在月下独酌,邀一朵彩云,做我杯中的新娘”,又过于小资情调了,也被他放到阵亡者名单中。就这样,经他裁定,只剩下五首诗了。他对这五首仍不放心,又仔细端详了一番,发现“我的泪,落入黑暗,于是黑暗有了种子,生长出了黎明”,也容易惹祸,便让它作为最后的殉葬者。他把裁决的诗,连同一个断臂的维纳斯石膏像,以及一卷手抄的《纳兰词》,用报纸裹了,一并投入走廊的火炉里。只听“轰——”的一声响,炉盖震颤了一下,那些东西顷刻间就被腾起的火焰吞噬了。苏泽广叹息一声,离开火炉,回到办公室,枯坐着。待到下班时刻,他锁了门,去供销社,买了一瓶高粱烧酒和一瓶红烧赤贝罐头,提着它们到王统良家去了。

  王统良比苏泽广小两岁,是个伐木工,也是个出色的猎手。冬天的时候,他去山上的工区伐木,到了春天,则回到小腰岭种地,直至秋天。王统良年轻时,看上了黎素扇,他求媒人提亲时,黎素扇说,她已经和苏泽广好上了。这让王统良很没面子,因为他相貌英俊,收入不薄,在小腰岭是数一数二的男人,而苏泽广那时只是一名语文老师。王统良悻悻地跟媒人说黎素扇:“看上一个握粉笔的,她还不得跟着吃一辈子灰啊!”

  黎素扇跟苏泽广结婚了,王统良也娶了女人。他老婆很能生养,每隔两三年,就要给王家添丁进口。这样,四十多岁的王统良,有六个孩子了。因为黎素扇,苏泽广平素很少跟王统良往来,他们在路上碰见了,也就是打个招呼而已。所以王统良见苏泽广登门,十分愕然。他以为孩子在学校闯祸了,苏泽广一落座,他就问:“是哪一个干坏事了?”见苏泽广不说话,他判断:“不是老二,就是老四,这俩东西不是省油的灯!”

  苏泽广连忙说,他今天来,不为公事,而是私事,这私事得喝了酒才能张开口,说着,把酒和罐头呈上。

  “哎,你来喝酒,还用得着拿这个吗?太见外了!”王统良赶忙去了灶房,大声吩咐老婆:“把仓房里剩的那半只兔子拿来,红烧了,再切上一盘猪皮冻,掂掇几个菜,我和苏校长要喝点儿酒!”

  王统良回到屋子后,苏泽广问:“你又去山里套兔子了?”

  “前一段闲着没事,偷着下了几个套子。大前天溜套儿去,发现还真逮着只兔子。”王统良说,“可别让森管所的人知道,又该上门罚款了。”

  苏泽广笑着说:“放心,哪能说出去呢。”

  王家有四个在校生,以往他们放学回家,会像一群快乐的小鸟一样,打打闹闹的,窜来窜去。今天他们发现校长在自己家,吓得不敢吭气,猫在后屋,装模作样地写作业去了。只有六岁的老五和三岁的老六,还溜进屋子,蹭在爸爸身边。苏泽广和王统良说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连小孩子都觉得无趣,老五老六又纷纷跑到灶房去了。那里煎炒烹炸的,显然比屋子里有意思得多。

  天黑了,王统良的老婆把八仙桌子支在炕上,点起蜡烛,将菜一样样地端上来。小腰岭的风俗,但凡家中来了贵客,女人和孩子是不能上桌的,他们要么等到客人离席后吃剩的,要么在盛菜时,从每样菜中扒拉出一点,偎在灶台前吃。苏泽广一看菜码很大,就对王统良的妻子说:“弟妹,多给孩子拨些菜,我和统良吃不了这些。”

  王统良的女人高个子,长脸,宽肩阔胯,浑圆的屁股。她脾气好,能吃苦,为人实在。听苏校长说让她再拨些菜给孩子,她真的去灶房取来一只空碗,每样菜又夹了些,说:“让你见笑了,我们家小崽子太多,不够吃的时候,他们会打起来。”她夹完菜,放下筷子,端着碗出去了。王统良小声对苏泽广说:“我这婆娘,实心眼儿,你要是再喊她进来夹点儿,她还会拿个空碗来的。”

  苏泽广笑了,王统良自己也笑了。他们在笑声中干了第一杯酒。

  王统良说:“泽广,说吧,你一进来就拧着眉,好像又回到了喂猪的那些年。遇到什么难事了,只要我能帮的,没说的!”他拍着胸脯说。

  苏泽广一五一十地,把紧急会议的通知悄声告诉给王统良。

  “是不是又要搞运动了?”王统良“啪”地放下筷子,说:“把你们招到兴林,然后悄没声地下放到哪里去?”

  “我怕的就是这个呀。”苏泽广说,“也许这一去,三年五载都回不来呢。”

  “你们这些喝墨水的也是,说风光挺风光的,说倒霉就比谁都倒霉!”王统良说,“可怜素扇跟了你,吃粉笔灰不说,还过不上个安生日子!”

  “要是我万一出了事,回不来了,我想求你帮着照看家。”苏泽广说着话时,额头沁出汗,说:“别人我信不过。”

  苏泽广求助于王统良,是经过反复思谋的。他想王统良毕竟爱过黎素扇,爱过,就会在心里留有余音,愿意帮助她;其次呢,王统良是个正人君子,家庭和睦,这样的男人不会乘人之危,黎素扇就不会有失身的危险。

  王统良沉默片刻,喝了口酒,突然说起打猎的事情来了:“泽广啊,我这辈子打得最了不起的一次猎,是二十一岁的时候。那年春天,我在乌玛河下游的一个沟塘子里,下了几只套。半个月后,我去溜套,发现套住了一头小黑熊,它已经死了。我没有摘套子,想等它腐烂了,用它做诱饵,逮个大动物。这样,我在小黑熊旁边,又下了几个大套。好嘛,五天后,果然套着了一只鹿!那是只母鹿,还活着!它一见我,就转过头,好像生我气的样子。我跑到它面前,让它正眼瞧我,猜猜它怎么着?它竟然低下头,还是不看我!我明白,它心底鄙视我,我用死去的猎物引诱了它,它不服气啊!于是,我把它被套住的那条腿,从铁丝套中卸下来,让它拔脚走。它一开始不相信我放它生路了,站在原地,动着蹄子,就是不迈步。我在它身上拍了一下,示意它走,它这才怯生生地一颠一颠地走了。不过它刚离开沟塘子,又返回身,从灌木丛中露出头,慢慢朝我走来。在距离我三五米左右的地方吧,它停下来,定定地看着我。它那眼睛啊,湿漉漉的,含着情,我从没见过世上有这么美丽的眼睛啊,真是看一眼,就让人忘不了!我知道,它临走前,想来谢谢我。我冲它拱了拱手,表示领情了,它这才转过身,朝灌木丛去了。这回它是跑着走的,它不是怕我再伤害它,估摸着好几天没跑了,它去林子里撒欢了!泽广,你说,这是不是我打得最好的一次猎啊?”

  苏泽广明白王统良为什么讲这个故事,他无限感激地说:“素扇和我家孩子,有靠山了。”

  “你放心吧,有我家吃的,你家就饿不着!”王统良说,“谁要是敢欺负你老婆孩子,我就让他有今天没明天!”

  王统良话说至此,苏泽广也就不需要再嘱咐什么了。他们一杯连着一杯喝酒,不仅把自己喝红了脸,月亮的脸也红了。这时灶房里忽然传来孩子的哭声,王统良没有下桌,将头朝向灶房,大声吆喝老婆:“桂香,小崽子怎么了?”女人高声回答:“老二老四在外面玩儿,老二这个混蛋,把老四推泥坑去了,滚了一身泥水,我打了老二一巴掌!”王统良笑了,对苏泽广说:“这娘们儿,收拾孩子也不挑个时候。”

  既然事情安排妥当了,苏泽广想早点回家,王统良也不多留他。他送苏泽广的时候,打着手电筒进了仓棚,取了一捧狍子肉干出来,塞到苏泽广的衣兜里,说:“小崽子要是知道有肉干,早给我偷着吃了!嘿,我把它藏到他们找不到的地方。你带着,明儿路上吃吧。”

  苏泽广谢过王统良,回家了。村路上少见人影,他贴着边儿走,生怕脚下打滑。每当他经过那些有狗的人家,狗会在院子里“汪汪”叫上两声。苏泽广想,自己家也该养条狗,狗在看门上,顶得上半个男人啊。因为是晚饭时节,村落里炊烟袅袅,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灰的气息。苏泽广路过学校的时候,很想听上一曲手风琴。他迈进校门,不过还没走到音乐教师的宿舍,又折回身。他怕自己一身酒气地去敲人家的门,会让人误解了。

  苏泽广进家时,黎素扇正用烧炭的铁熨斗,熨着中山装。合图和彩鳞坐在炕沿下,借着亮儿,看小人书。他们一见爸爸回来了,快乐地扑过来。

  合图说:“爸爸,妈妈说你明天要去兴林,能不能给我买个望远镜回来啊?”

  “你要望远镜干什么?”苏泽广拍着儿子的肩膀问。

  “我要看天上的鸟和水底的鱼!”合图说。

  彩鳞说:“我要泡泡糖,要十块!”她举起两只手,晃动十指。

  “你怎么不要十二块呢?”合图问。

  “你真笨,一个人只有十个手指头,比画十二,能够使吗!”彩鳞的话,惹得合图嘿嘿笑起来。

  苏泽广一边从衣兜往出掏狍子肉干给彩鳞吃,一边对合图说:“到后屋去,爸爸有话跟你说。”

  合图一进后屋,就坐在他刚修好了的椅子上,晃悠着腿,神气地说:“爸爸,它再敢磕着我的头,我就锯了它的贱腿!”

  苏泽广拎了只小板凳,坐在儿子对面。儿子坐得高,像个主子,而他坐得矮,倒像个仆人。

  “合图,爸爸这次出门,说不准什么时候回来。你十五岁了,也算半个男子汉了,该顶天立地了。”苏泽广顿了顿,说:“万一爸爸不回来,你得照顾好妈妈和妹妹。”

  “你不是去开会?”合图警觉地问。

  “是开会。”苏泽广犹豫了一下,说:“只是怕有什么意外,你懂吗?”

  “你是说这个会,还不知道是好会还是坏会?”合图一针见血地说,“要是坏会的话,你又得像前些年去养猪了?”

  “养猪那算是好的,守家在地的。”苏泽广说,“我怕万一有什么新精神,把我们一火车给拉到新疆修路或是去哪个农场种地,一时就难回来了。”

  合图低下头,不吭气了。他思谋片刻,突然抬起头,说:“爸爸,要是你在外头待的年头长,你再回来时,我是不是也得有孩子了?”

  苏泽广真是哭笑不得,他觉得儿子还不立事,把家托付于他,是徒劳的,便失望地起身。然而他刚要离开,合图突然跳下椅子,吹灭了桌前的蜡烛,“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住苏泽广的腿,在黑暗中说:“爸爸,你放心吧,你要是不回来,我管这个家!我帮妈妈劈柴、挑水、种地,不让彩鳞受欺负!我再养上一条狗,这样夜里坏人就不敢上咱家!”

  苏泽广的眼泪“哗”的一下夺眶而出,他拉起合图,哽咽地说:“好儿子!”

  黎素扇熨好了中山装,正把它们往衣架上挂。刚才苏泽广进屋,她连个招呼都没打,满怀怨愤的样子,而现在,她和颜悦色地对丈夫说:“锅里有热水,烫个脚吧,解解乏。”

  彩鳞困了,回屋去睡了。夫妻俩洗完脚,吹了蜡烛,钻进被窝。黎素扇偎在苏泽广怀中说:“你去王统良家,跟我直说不就行了?”

  “你怎么知道我去他家了?”苏泽广问。

  “在小腰岭,只有他这个爱打猎的家中才有狍子肉干啊。”黎素扇说。

  “难怪他年轻时看上你了。”苏泽广紧紧地搂住妻子,说,“聪明女人谁不爱呢。”

  “我要是聪明,就不嫁你了。”黎素扇颤着声说,“跟个知识分子过日子,提心吊胆的!”

  苏泽广摩挲着妻子的秀发,说:“你可要身体好好的啊,要是有个头疼脑热的,能吃药好了的,最好别去打针。我听说,卫生所的柴医生,自打死了老婆后,一见女病号,两眼就放光。不管大病小病,动不动就让人打针。一打针,就能摸女人的屁股啊。”

  黎素扇“噗嗤”一声笑了,说:“我这可是老虎屁股,他休想摸!”

  苏泽广热切地亲吻着妻子,喃喃说:“这么好的老婆,真是舍不得????”

  那一夜苏泽广似乎把身上的力气都耗尽了,他们缠绵了半宿,以至于第二天乘汽车去青峰的时候,他两腿发软,连旅行箱都提不动了。

  苏泽广走后的第二天上午,黎素扇去豆腐房换豆腐,碰到了去挂马掌的老木。他“嘿哟”了一声对黎素扇说:“真是稀奇了,我看见王统良往大地运粪肥,没送到自己家的地,而是你家的!你家买了他家的粪不成?”

  黎素扇“啊——”了一声,心里明白了八九分,她含糊其词地说:“可能泽广跟他买的粪吧,男人间的事情,也不跟我们女人说。”

  合图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自从父亲走后,他每天早早就起来劈柴,烧火。他挑不动满桶的水,就半桶半桶地往回挑。每到放学的时候,他总是等着彩鳞,一起回来。晚睡前,他要检查院门闩得牢不牢,再查看炉子的火和各屋的蜡烛是否熄灭了,以免引起火灾。有一天黄昏,他兴高采烈地跑回家,说:“妈,出奇了!我跟福生刚才去大地捕鸟,看见咱家的地里有好几堆猪粪!地里的蒿草也没了,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我猜这是神仙下凡了!”

  “神仙也真是的,要送送座金山,送猪粪做什么!”黎素扇跟儿子开玩笑。

  “神仙看咱家的大地最缺这个呗。”合图很认真地说。

  解冻时节的泥泞就像一个个流脓的伤口,治疗这伤口的,是阳光。只要天气持续晴好,这伤口的面积就会逐渐缩小,直至结痂。苏泽广走后,小腰岭始终春光烂漫,短短五天,路上的泥泞萎缩了,人们走路时敢挺胸抬头了。这天中午,从青峰过来的长途客车上下来一个人,他就是穿着中山装的苏泽广。他提着大旅行箱,神采飞扬地回家。那正是放学时刻,合图和彩鳞看见爸爸,欢天喜地地奔过去,迎着他回家。

  黎素扇刚做好午饭,看见丈夫平安归来,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长吁了一口气,然后平静地往桌上端饭。

  苏泽广打开旅行箱,把给家人的礼物一样样地往出拿。合图得到了望远镜,彩鳞得到了一盒泡泡糖,他们都是如愿以偿。黎素扇呢,她得到的是一件月白色的的确良衬衫。当苏泽广抖搂着它,给黎素扇展览的时候,她说:“我整天围着锅台转,白衬衫不抗染,哪有机会穿?”

  吃过午饭,合图和彩鳞心满意足地上学去了。黎素扇问苏泽广:“究竟是啥会啊?虚惊了一场。”

  “说了你也不相信。”苏泽广喜滋滋地说,“招我们去,看了两场电影。”

  “看电影?”黎素扇挑起眉毛,说,“青峰又不是没有电影院,何苦折腾到兴林,连来带去好几天,又是汽车又是火车的,耽误工夫又浪费钱。”

  “青峰电影院,放的都是公映的电影,我们看的呢,是内部电影。外人看不到的!”苏泽广得意地说。

  “啥电影?”黎素扇问。

  “我告诉了你,你可不能出去说啊。”苏泽广说,“一部国产片,费穆导演的老片子《小城之春》,另一部是日本电影《山本五十六》。”

  “它们讲的是啥呀,不让大家伙看?”黎素扇问。

  “《小城之春》讲的是爱情,一个女人有两个男人爱,对了,就像你,不是也有两个男人爱吗?那里的女演员很有气质,看了让人忘不了!这片子拍得伤感,颓废,但看了让人动心啊。《山本五十六》呢,讲的是二战时日本联合舰队司令长官的故事,他叫山本五十六,他策动偷袭了珍珠港,美国人恨他,可是日本人爱他。最后,他死在战机上。”

  黎素扇根本不知道山本五十六是谁,更不知道珍珠港在哪里。她叹了一口气,惆怅地说:“这世道是不是要变坏啊?男女胡搞的电影也放,小日本子那么坏,还演他们的故事。”

  “这是好事啊,大好事!说明思想解放的时代到了,再不会搞运动了!”苏泽广亢奋地说着,从旅行箱里翻出两盒过滤嘴香烟和一本书,说是要上班去。离开学校不到一周,他想得慌儿。

  黎素扇指着香烟说:“你不抽烟,这是给谁买的?”

  “统良啊。”苏泽广说,“我把你托付给他,虽说他还没有照顾你,但他答应了,我得谢谢。”

  “那你上咱家大地看看吧。”黎素扇说,“那都是统良这几天做的。”

  “他做什么了?”苏泽广问。

  黎素扇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指着那本书问:“什么书?”

  “歌本。”苏泽广说这话时,神色有点不自然。

  黎素扇明白这歌本是给谁买的,她“哼”了一声,取过歌本,翻了翻,没说什么,又递还给他。

  这天傍晚,苏泽广下班后,看过自家的大地,很气馁。他明白这些粪肥在妻子心目中的分量。所以他去王统良家送香烟时,心里很不是滋味。王统良见着苏泽广,淡然地说:“回来了?”苏泽广犯了罪似的垂下头,说:“回来了。”王统良说:“回来就好。”苏泽广尴尬地笑笑,把香烟呈上。王统良说:“我家一帮崽子,再抽烟,哪养活得起?早把它戒了。你拿回去送别人吧。”

  苏泽广从王统良家出来时,步履沉重的。他本想谢谢那些粪肥的,可最终还是没有张开口。回家后,他发现摆在餐桌上的,并没有他想象的七碟八碗,只是两个素菜,一盆大饼子。而且,也没有酒。吃过饭,黎素扇吆喝合图烧洗脚水的时候,他说:“爸爸回来了,不该我管家了。”打了声口哨,拿着望远镜出去玩耍了。

  那个晚上,黎素扇推托身体不舒服,睡在自己的被窝。苏泽广在暗夜中几次试探着把手伸向她,她都装做浑然不觉,动也不动。只是有一次他手重了,黎素扇火气十足地吼了声:“老实点儿,我累!”

  小春天过去了,大春天来了。冰雪完全消融了,小腰岭的村路上,再也没有因泥泞而跌跤的了。人们在春光中忙着翻地,下种。一连多日,黎素扇对苏泽广都爱理不睬的,他憋屈得慌。有天晚饭,苏泽广喝起了闷酒。他想等着合图吃完离开后,跟黎素扇谈谈。彩鳞在场,他是不忌讳的,他不认为她能领会他们的谈话。

  合图终于吃完回后屋了,苏泽广呷了一口酒对黎素扇说:“我这次从兴林平安回来了,好像不称你的心意?你是不是巴望着我出事,好有人帮着你过日子?我在这个家,是不是多余的?!”

  黎素扇反唇相讥:“谁说你是多余的了?我是不给你吃了,还是不给你穿了,你说清楚!”

  “你身为妻子,不和我睡一个被窝了,这对我是最大的不公!”苏泽广重重地把酒盅在桌上。

  “凭什么非要跟你睡一个被窝啊?”黎素扇冷笑一声,“法律有规定吗?”

  苏泽广气得七窍生烟,他正要发作,彩鳞忽然打了个饱嗝,用筷子敲着碗对父亲说:“吵吵什么,妈妈不和你一个被窝睡,我和你一起睡!”

  黎素扇和苏泽广僵在那里,想笑,却笑不出来。从窗口飘进来的大春天的晚风,吹得烛火摇曳。好像它们知道夏天要来了,提前为苏家备好了一把金色的蒲扇。

200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