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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子建散文精品

时间: 淑贤2 迟子建

  对迟子建来说,悲凉是她挥之不去的生命本色,而温情则是她怀抱世界的信仰所在,二者共同构成了其散文创作的基本形态。下面就是小编给大家整理的迟子建散文精品,希望大家喜欢。

  迟子建散文精品一:是谁扼杀了哀愁

  现代人一提“哀愁”二字,多带有鄙夷之色。好像物质文明高度发达了,“哀愁”就得像旧时代的长工一样,卷起铺盖走人。于是,我们看到的是张扬各种世俗欲望 的生活图景,人们好像是卸下了禁锢自己千百年的镣铐,忘我地跳着、叫着,有如踏上了人性自由 的乐土,显得是那么亢奋。

  哀愁如潮水一样渐渐回落了。没了哀愁,人们连梦想也没有了。缺乏了梦想的夜晚是那么的混沌,缺乏了梦想的黎明是那么的苍白。

  也许因为我特殊的生活经历吧,我是那么的喜欢哀愁。我从来没有把哀愁看做颓废、腐朽的代名词。相反,真正的哀愁是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是可以让人生长智慧、增长力量的。

  哀愁的生长是需要土壤的,而我的土壤就是那片苍茫的冻土。是那种人烟寂寥处的几缕鸡鸣,是映照在白雪地上的一束月光。哀愁在这样的环境中,悄然飘入我的心灵。

  我熟悉的一个擅长讲鬼怪故事的老人在春光 中说没就没了,可他抽过的烟锅还在,怎不使人哀愁;雷电和狂风摧折了一片像蜡烛一样明亮的白桦林,从此那里的野花开得就少了,怎不令人哀愁;我期盼了一夏天的园田中的瓜果,在它即将成熟的时候,却被早霜断送了生命,怎不让人哀愁;雪来了,江 封了,船停航了,我要有多半年的时光看不到轮船驶入码头,怎不叫人哀愁!

  我所耳闻目睹的民间传奇故事、苍凉世事以及风云变幻的大自然,它们就像三股弦。它们扭结在一起,奏出了“哀愁”的旋律。所以创作伊始,我的笔触就自然而然地伸向了这片哀愁的天空,我也格外欣赏那些散发着哀愁之气的作品。我发现哀愁特别喜欢在俄罗斯落脚,那里的森林和草原似乎散发着一股酵母的气息,能把庸碌的生活发酵了,呈现出动人的诗意光泽,从而洞穿人的心灵世界。他们的美术、音乐和文学,无不洋溢着哀愁之气。比如列宾的《伏尔加河纤夫》、柴可夫斯基的《悲怆交 响曲》,艾托玛托夫的《白轮船》、屠格涅夫的《白净草原》、阿斯塔菲耶夫的《鱼王》等等,它们博大幽深、苍凉辽阔,如远古的牧歌,凛冽而温 暖。所以当我听到苏联解体的消息,当全世界很多人为这个民族的前途而担忧的时候,我曾对人讲,俄罗斯是不死的,它会复苏的!理由就是:这是一个拥有了伟大哀愁的民族啊。

  人的怜悯之心是裹挟在哀愁之中的,而缺乏了怜悯的艺术是不会有生命力的。哀愁是花朵上的露珠,是撒在水上的一片湿润而灿烂的夕照,是情到深处的一声知足的叹息。可是在这个时代,充斥在生活中的要么是欲望 膨胀的嚎叫,要么是麻木不仁的冷漠。此时的哀愁就像丧家犬一样流落着。生活似乎在日新月异发生着变化,新信息纷至沓来,几达爆炸的程度,人们生怕被扣上落伍和守旧的帽子,疲于认知新事物,应付新潮流。于是,我们的脚步在不断拔起的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间变得机械和迟缓,我们的目光在形形色色的庆典的焰火中变得干涩和贫乏,我们的心灵在第一时间获知了发生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的新闻时却变得茫然和焦渴。

  在这样的时代,我们似乎已经不会哀愁了。密集的生活挤压了我们的梦想,求新的狗把我们追得疲于奔逃。我们实现了物质的梦想,获得了令人眩晕的所谓精神享受,可我们的心却像一枚在秋风中飘荡的果子,渐渐失去了水分和甜香气,干涩了、萎缩了。我们因为盲从而陷入精神的困境,丧失了自我,把自己囚禁在牢笼中,捆绑在尸床 上。那种散发着哀愁之气的艺术的生活已经别我们而去了。

  是谁扼杀了哀愁呢?是那一声连着一声的市井的叫卖声呢,还是让星光暗淡的闪烁的霓虹灯?是越来越眩目的高科技产品所散发的迷幻之气呢,还是大自然蒙难后产生出的滚滚沙尘?

  我们被阻隔在了青山绿水之外,不闻清风鸟语,不见明月彩云,哀愁的土壤就这样寸寸流失。我们所创造的那些被标榜为艺术的作品,要么言之无物、空洞乏味,要么迷离 傥荡、装神弄鬼。那些自诩为切近底层生活的貌似饱满的东西,散发的却是一股雄赳赳的粗鄙之气。我们的心中不再有哀愁了,所以说尽管我们过得很热闹,但内心是空虚的;我们看似生活富足,可我们捧在手中的,不过是一只自慰的空碗罢了。

  迟子建散文精品二:阿央白

  它是如此安然地出现在我面前——阿央白。晨光弥漫了空悠悠的山谷,它面朝着鸟声起伏的山谷,把它那惊世骇俗的美一览无余地展现在我面前。

  石钟寺石窟的第八窟便是它了——阿央白。它是一尊刻有女性生殖器的石窟,据说是白族先民原始崇拜的特殊雕刻。它同周围石窟中的菩萨、南诏国王及侍从、天神、力神、古代波斯国人等等坦然地相处在一起,以其浑然天成的美吸引着一代又一代的人。只有这尊石窟下的一块圆石,才被千古不绝的朝拜者给跪出两江 深深的凹痕,那么触目惊心的凹痕。

  我远远地看着它,它的黑褐色的质地、轮廓分明的曲线、睥睨世俗的那种天真无邪的气质。我们就在那一瞬间温 存地相遇了,陽光在它的身上浮游着,它似乎就要柔软地荧荧欲动,就要流出一股莹白芬芳的生命之泉。

  没有嘈杂的交 谈,静悄悄的风、静悄悄的陽光在我们之间穿梭着。它静悄悄地立在这里已经有许多个漫长的世纪了。它沐浴着风声、雨声、月光、陽光,这一切都没有损害它的容颜。它是古老的,同时又是年轻的;它是苍凉的,同时又是青春的。我注意到,周围许多处石窟在战事中遭到破坏,菩萨断了胳膊、侍从少了腿,而许多头像都面目模糊。独有它,阿央白,它依然完整无缺地出现在我面前。就连邪恶的手都不敢触及它,看来真正的美本身就能驱除邪恶。

  阿央白出在庄严肃穆的佛教圣地曾招致了种种非议。有人说这纯粹是后人出于对佛教的亵渎而导演的一场恶作剧。他们认为阿央白不洁、不贞,怎么可以把生殖器赤裸裸地雕刻在石头上呢?

  我无意揣测这尊大约诞生于唐宋时期的雕刻其用意究竟是什么,也许雕刻者雕厌了充满神话色彩的菩萨、天神,雕厌了国王和歌舞升平的场景,雕厌了他们不可触及的事物,所以他们才雕出一副显赫的女性生殖器,因为只有它,才能给人以最温 存、亲切、可知的感觉。也许雕刻者只是发现了一大块黑褐色的石头,他产生了丰富的联想,于是女性生殖器的轮廓就在上面显现了。

  当然,一切揣测都只能是假想。不管怎么说,阿央白诞生了,而且存在下来,并且将要获得永生。雕它的人没有留下名字,但我觉得当他用刀凿划出一道道痕迹时,他一定是敛声屏气用心在雕刻。雕它的人一定是个心性很高、懂得温 暖的人,也是一个真正懂得艺术之美的人。我与阿央白邂逅的一瞬,我便于无形中看见了一双手拂名而过的痕迹。那只能是一双男人的手,只有男性的手才能使女性的美获得真正意义上的解放。

  晨光涌动着,我和阿央白同样沐浴着光明。我走近它,仔细端详它,我其实是在端详自己。它经久不衰的魅力在于它的真实、凝重和生动。它可以感知语言,它的深处曾搅起多少令这世上男女流连忘返的波澜——万劫不复的波澜。对于它,世俗的一切揣测都是毫无意义的了。可我仍未能免俗,试图还想为它所招致的非议做一番开脱。它跻身于佛教圣地,是否提醒人们,能做佛的思考该是由人开始的,而不是由神开始。只有人才能思考宗教和哲学,而人是从母腹中啼哭着爬出来的,阿央白是我们生命的窗口,我们的思想在做无边无际的精神漫游时,不要忽视生命本身的东西。没有生命,一切都不会存在。

  当然,这些念头只是一闪即逝。在阿央白面前,你所需要的只是安详的目光。我一遍遍地注视着它,由远及近,由近及远,这时陽光更加浓郁了,它使阿央白焕发出一股流光溢彩的美。

  阿央白的美在于它赤裸裸地将人们引以为神圣或邪恶的东西公之于众,这样神圣和邪恶就不能依附它而存在,它只为它自己而存在。犹如一枝娇艳异常的金黄色喇叭花,在深山野谷中摇曳着,释放着它那安静、炫目、动荡而悠久的美。

  迟子建散文精品三:鱼骨

  他们说这条江 在几十年前是用麻绳捕鱼的。他们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陶醉的光辉。

  漠那小镇的人们一到冬天就谈论起关于这条江 的故事。风雪像销甲一样包围了镇子的时候,无论从哪一个角度去望大地,都给人一种白茫茫的感觉。而逼人的寒冷也像瘟疫一样弥漫了整个小镇。

  也记不得是哪一天了,总之是有那么一天,漠那小镇最敏感的女人旗旗大婶忽然向全镇的人宣告了一条重要的消息:

  镇长成山家门前晃着一堆鱼骨。其中有一根鱼脊骨像大拇指那般粗。它们是鲜鱼的鱼骨,鱼骨上缠着带着红色腥味的血丝。

  于是,镇子上男女老少就像去赶着看一场露天电影 似的,纷纷走出自家的门院带着惊喜和疑惑去看那一堆鱼骨。

  那真的是一堆鱼骨,旗旗大婶没有说错。它们很生动地躺在一片白雪地上,极北的太陽很冷清地照出它们象牙般的肤色。

  “嗬呀,这么漂亮的鱼骨,一定是条二三十斤的大鱼!”旗旗大婶在人群中感慨着,然后把目光投在我的身上说,“外乡人,你没有见过这样的鱼骨吧?”

  “这么粗的我见过,但这么漂亮的没见过。”

  “就是,你们看,这鱼骨是没有下过锅的。”旗旗大婶像一头母熊似的笨拙地挤出人群,蹲在那一堆鱼骨旁,把那块最粗的拣在手中,嗬呀呀地大叫着,好像是意外拾到一块狗头金似的,潮红的双颊不由得微微抖动起来:

  “是用刀剔下来的,这条小细纹就是刀痕。这么的嫩,我的天哪,多少年没有见过这么好的鱼骨了!我说,我们这条江 开了怀了!”

  “是啊,这条江 开了怀了!”有人跟着说。

  漠那小镇的人们把这条江 看得跟女人一样亲切。这条江 在几十年前,可以很随意地用麻绳系起一张网,撒在江 中,然后鱼就像爬满了篱笆的葫芦似的钻了一网。起网时鱼尾翻卷,鳞光闪烁,那真是让人百思不厌的美好时光。

  可是几十年后,这条江 就像女人过了青春期,再也生不出来孩子来了。江 水不似往昔那般喧嚣,它平静而沉稳,就像个行将入土的人。而漠那小镇的人们,一到漫漫长冬的时刻,就热切地思恋起她的过去。

  人们议论了一番,兴致就蓬勃起来了。大家纷纷回家,准备着捕鱼的工具。旗旗大婶很慷慨地把那块最精彩的鱼骨送给我了。那么鲜嫩,那么凉爽,那么美丽的一块鱼骨。

  傍晚,天气骤然冷起来。白蒙蒙的江 面上弥漫着无边的寒气。旗旗大婶凿好了第一口冰眼,将一张插三的大网甩进江 底。

  平素寂静的江 面霎时活跃起来了。远远近近的都是人影。近处的人影像被风摇摆的黑橡树,而远处的人影则模模糊糊的像夜空中的云彩。

  旗旗大婶的鬓角出了许多汗,蒙蒙的湿气很快把她露在围巾外的头发裹上一层白霜。她还没吃晚饭,她已经打算让旗旗回镇子给她取点吃的。

  旗旗是个十岁的女孩,是旗旗大婶在三十五岁还不能生孩子时抱养的。她聪颖而又美丽,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总是像星星一样闪个不休。旗旗大婶常常说旗旗的眼睛晃得她直头晕。

  旗旗在生火盆。她已经把小碎柈子架在里面,再往缝隙间塞桦树皮。她穿着一件枣红色的棉袄,圆鼓隆咚的,更显出她的可爱来。

  旗旗大婶走上前划着了火柴,火盆像触了电似的猛地抖动了一下,接着,红红的火苗就蹿了起来。旗旗伸出手去烤火,整个脸被映得通红。

  “妈妈,你看开花袄爷爷。”

  旗旗指着十几米外的人影说。

  “外乡人,你看看,人一来了精神,病也就没了,那老开花袄病了两三年,不也出来了吗?”

  我一到漠那小镇就听说过“开花袄”这个人物。如今旗旗大婶又提起他来,倒有一种非见他不可的欲望 了。

  “你别去看他,他这人一辈子见着两种东西眼睛要放绿光:一种是鱼,一种是女人!”

  旗旗大婶刚一说完,旗旗就嘻嘻地笑了。我问旗旗为什么笑,旗旗趴在我的肩头说:

  “开花袄爷爷爱睡女人,一辈子睡了好几大炕。”

  “旗旗,你在跟人家说什么?”

  “我在向她要那块鱼骨呢。”旗旗冲我乖巧地睞了睞眼睛。

  “你马上就要有一块更漂亮的鱼骨了,你怎么还要?”

  “那块鱼骨好像是透明的。”旗旗又说。

  “你马上也会有一块更透明的!”旗旗大婶从手腕上解下钥匙,把它挂到旗旗的脖子上,“去回镇子拿点吃的来。”旗旗大婶在旗旗的耳朵边吩咐了一会,旗旗点点头,就走了。

  天色越来越昏暗,寒冷越发像刀子一样地逼人了。江 面上到处是青凛凛的冰堆,冰眼上用于控网的木杆子黑黝黝地探入江中,只露出一米左右的端头。

  旗旗大婶握着冰钎,开始凿第二口冰眼了。她边干边跟我说她多少年没这么痛快地干过活了,不然怎么会养下这一身的肥肉?她那口气和动作,好像一定要在这次捕鱼中刮掉几斤肉,变得苗条一点不可。可我却觉得,旗旗大婶胖起来才更有风度。我把这种想法告诉她,她弯着腰惊天动地大笑了一通,那笑声仿佛要把松枝上的雪团 都震下来:

  “老天爷,我还有风度?我这辈子连个孩子都生不出来——够风度的了!”

  我知道,旗旗大婶年轻时因为生不出孩子,她男人就像甩一条老狗似的把她扔了。所以,旗旗大婶这十几年一直是独居。

  “那么你男人现在到哪去了?”

  “十几年了,连个消息也没有。不想他是说瞎话,想他又让人气得慌。听人说,女人生不出孩子来,多半怪男人!那时我气得真想跟老开花袄睡几宿,看看能不能怀上!”

  “那你怎么没那样做呢?”

  “开花袄年纪太大,不是养孩子的年龄了。别的男人呢,有媳妇的有媳妇,没媳妇的都盯着花姑娘看,我也不能做损人的事。”

  旗旗大婶说的时候毫无怨恨之情。我想那是痛苦埋得太深,就把它看得平淡了。

  旗旗送来了晚饭。旗旗大婶分一半给我,然后就顾自坐在冰堆上,围着火盆吃起来。

  这一宿我们都要守在江 面上。一般的渔汛期,要接连几天不合眼。每隔半小时就要起一次网,那种紧张感和幸福感,就像打了一场漂亮的伏击战。

  一个小时过去后,旗旗大婶打算起第一片网了。起网前,她先让旗旗远远地走开。因为旗旗的外号叫“猫咪”。镇里的人都忌讳捕鱼时带上这样的孩子。

  “旗旗,你先到江 岸上玩一会儿。”

  “江 岸上有什么好玩的?我要看起网。”

  “你到那里拿两根树枝来。”

  “拿树枝做什么呢?”

  “起网用。”

  “起网要用树枝呀?”旗旗惊叫了一声,就欢呼着去拿树枝了。旗旗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赶上捕鱼。

  旗旗大婶冲我笑笑,把棉巴掌脱掉,抽出冰眼中的木杆,然后解下网头。借着火盆的猩红的火苗,我见旗旗大婶的脸紫红得像鸡冠花。

  “这网头很轻,好像是……”旗旗大婶顾自说着,蹲在冰眼前熟练地拽起网来。

  银白的鱼网从黑沉沉的江 水中被提出来了。一出水面,它们就变成了一块大花布。网上有的地方恰恰被火光照着,就成了一片霞光;有的地方隐在夜色中,就变成了灰蓝。旗旗大婶沉默着,我沉默着,寒风也冷峭地沉默着,只有火盆热烈地响着,那些贪婪的火舌活跃地舔着夜色。

  整片网起出来了,没有一条鱼。旗旗大婶一屁股坐在冰上,陰郁地抽起烟来。旗旗大婶抽烟抽得很凶。

  “你骗我!”旗旗看到网已经起出来了,就把两根树枝扔在江 上,哭着跑了。

  “旗旗,回来!”我起身去撵。

  “别管她,让她跑吧。这只小猫咪,在这会把鱼吓跑的。”

  旗旗大婶掐灭了烟,又把网抖搂着下到江 里。我担心着旗旗,便起身去寻。

  开花袄佝偻着背,正被旗旗驱使着起网。旗旗见了我,竟理都不理,那神情,分明是说我和旗旗大婶合伙骗了她。

  “旗旗,要逮不着大的,你可有个啥看头?”开花袄说她。

  “逮条小鱼也行,这不着也行!”旗旗带着哭腔执拗地说。

  结果,这一网比旗旗大婶要幸运一些,有一条筷子般长的狗鱼撞上了网。漠那小镇的人戏称狗鱼是穿花裙子的,因为它的身上全是斑斓的花纹。

  “我有了一条穿花裙子的鱼了!”旗旗提着鱼,在江 面上跑着,呼喊着。

  开花袄今年八十岁了,年轻时一直是淘金汉。解放后,他在合作社里喂牲口,闲时出去打鱼,是远近闻名的捕鱼能手。人们说他的金子多得可以再建一个漠那小镇。从六十岁开始,一听说没儿没女的老太婆没人要了,他就把她背回家。这样,一共背了七个老太婆,他为她们送了终,然后把她们埋葬在一片坟地上,竖起木碑。我倒觉得开花袄有些侠义之举。

  开花袄见了我,就问城里的女人都像我这样单薄么。我摇摇头,他就笑着说:

  “漠那小镇的女人才叫女人。”

  “你是说她们胖,是吧?”

  “不光是胖。”开花袄诡秘地笑了。夜色中他的笑声显得很凄厉,有点像猫头鹰叫。

  “听说你的金子足足可以再建个漠那小镇。”

  “那是鬼话,我有什么金子。”

  “可你给七个老太婆送了终。”

  “只要我有口气,没人要的老太婆我仍要去背。”

  “你背她们有什么用呢?”

  “女人不能孤零零地一个人死。”开花袄坐在江 上,捅了捅火盆。火盆腾起一束璀璨的火星,烟花似的闪耀。

  “是女人把我带到这世上的,不能亏待了她们。”

  旗旗展览够了那条狗鱼,兴高采烈地回来了。开花袄跟我们说,这条江 现在没开怀,旗旗大婶的判断错了。

  “旗旗大婶是最精明的人,怎么会说错呢?”

  “我熟悉这条江 就像熟悉女人一样,这不是渔汛。”

  “可那堆鱼骨怎么说呢?”

  “那鱼骨是鲜的不错,可那不是这条江 的。”

  “你怎么知道?”

  “我说了,熟悉这条江 我就跟熟悉女人一样。”开花袄说。

  “那你为什么还要守在这里?”

  “因为这是我最后一次守江 了。”

  开花袄说得够庄严的。我不知道他这一辈子守过多少次江 了,但我想他每次的守江 历史一定是辉煌的。

  我走上江 岸,把皮袄裹紧,站在黑沉沉的柳毛丛中。此时的漠那小镇,在风雪中静静地沉睡了。镇子中听不见狗吠,所有的房屋都融在蒙蒙的夜色中,成为自然的一部分。而这条冰封的大江 ,却渔火点点,人影绰绰,全然一幅原始村落的平和的生活图画。

  旗旗大婶起了三片网,都空,她忽然怀疑起那一堆鱼骨来。旗旗终究还是孩子,现在早就跟旗旗大婶说个不休了。旗旗大婶让她回家睡觉,她说什么也不肯。她说她长这么大了,还没有得着像我这块这么漂亮的鱼骨。

  后半夜是最难捱的时光。寒冷、饥饿、疲乏同时袭来。我觉得双腿已经冻得麻木不堪,真想带着旗旗回镇子了。夜空中的繁星好像高我们这般的近,又那般的远。

  开花袄喝了一瓶白酒,坐在江 上对着火盆唱起沙哑的歌子。歌词大意是讲一个女人思夫的情绪。那歌子虽然很低沉,但却饱含着一种深沉的韵味。旗旗便又跟我说:

  “开花袄爷爷不光爱睡女人,还爱唱歌子呀?”

  我笑笑,不知该如何对旗旗讲。后来旗旗大婶对她说:

  “是人就爱唱歌子。”

  “那你为什么不爱唱呢?”

  旗旗大婶不出声了。我见她的眼睛湿润了。她使袄袖子抹了一下眼角,然后深情地唱起一支歌来:

  在冰封的河流上,

  跑着我心爱的雪橇。

  雪橇上有我的粮食

  和取暖的干草,

  还有一个

  美丽的姑娘,夕陽下

  抱着我的小娃娃。

  旗旗大婶唱完就哭了,哭完又笑了,笑过之后就找开花袄要酒喝去了。我和旗旗抱在一块,痴迷地望着朦胧的漠那小镇和远方的大山。

  如果让我说出对生命的认识的话,那么我会说漠那小镇是个有生命的地方。

  凌晨四点多钟,旗旗大婶已经起了十二片网了。冰面上扔着几条杂鱼。这些杂鱼初出江 水时还活着,可只要过了几分钟,就黯然死去,冻成一个硬条。

  天有些灰蒙蒙了,灿烂的群星也显得不那么灿烂。江 面上泼墨似的摊着一堆堆火盆燃尽的残渣,而寒气把每个人的脸都弄得又红又粗的,像是松树皮。

  旗旗大婶守了一夜 ,虽然哈欠连天,但精神却很饱满。她说这几斤杂鱼可以美美地吃它一顿了。于是她又讲起这条江 的过去。她说每次渔汛到时,捕上来的鱼摆满了江 面,家家都要套上狗爬犁才能把鱼装回去。旗旗便冻得嘶嘶哈哈地从牙缝中挤着话问:

  “那时怎么不生我呢?”

  “那时就是生不下来嘛。”旗旗大婶把旗旗抱在怀中,摩挲着她的脸蛋,问:“旗旗以后还来守江 么?”

  “还来。”

  “守江 好吗?”

  “守江 真有意思。”旗旗哭了,“就是逮不着一条大鱼,我没有好看的鱼骨——我的脚都冻得不敢站了。”

  “旗旗,你的脚怎么了?”

  “我的脚是冻坏了。我开始是冷,我就跺脚,后来脚就暖和点了,我又坐在江 上。再过一会,我的脚就扎针一样的疼,疼过就不疼了,也不觉冷了。”

  “哎哟,那一准是冻坏了。旗旗,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看你在起网,我怕你让我回去。”

  “那你冻坏了脚,怎么不该回去?”我插言道。

  “我第一次守江 ,连一夜 都守不了,那多丢人哪。开花袄爷爷都八十岁了,还站着哪。”

  旗旗的哭声更响了。

  旗旗大婶和我赶紧为旗旗扒下棉靴,然后用雪给旗旗搓脚。旗旗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脚,一手搭在我的肩头,一手搭在旗旗大婶的肩头,说:

  “等天亮了再让我回镇子,我就可以说是守了一夜 了。”

  江 面上残灭的渔火忽明忽灭。而远方大山的轮廓却渐渐澄澈起来。八点左右,在东边天出现一团 毛茸茸的太陽,被寒气包裹着的像堆羽毛的太陽。漠那小镇的上空升起了一缕缕迷茫的炊烟。

  这时,镇长成山突然出现在江 面上。他像巡逻兵似的从南走到北,又从北走到南,然后把江 面上所有捕鱼的人召集在一起,庄重地宣布了一桩秘密。

  那堆鱼骨是他故意摆在那的。因为他们接到了一个任务:要把这山林中的一头大黑熊活活捉住。他们已经多年不做这样的事了,他担心他们胜任不了猎熊的工作。所以,就试探着摆出鱼骨,看他们是否还像几十年前一样的敏感而有耐力。

  跟着,他点了猎熊人员名单。旗旗大婶是第一位,开花袄也在其列。

  江 面上的网都起了出来。漠那小镇的人们无言地走回被朝霞映照的镇子里……

  冬天总是寒冷,漠那小镇又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旗旗大婶他们准备了三天,决定在第四天早晨出发去猎熊了。

  旗旗的脚冻坏了,伤口正在溃烂,夜里常常痒得睡不着觉。旗旗大婶让我从旅店搬出来住在她家里,好照顾一下旗旗,等着她猎熊回来。

  旗旗大婶要出发的前一晚,是个灰蒙蒙的时刻,我正要到园子中解手。忽然发现一个男人瞪着鹰一样的眼睛盯着我,我急忙喊来旗旗大婶。旗旗大婶口中还塞着饭,她见了那男人,竟吓得魂不附体了:

  “你是鬼吧?啊?你成鬼了吧?”

  “我不是鬼,是人!我对不起你。我又和一个女人过日子了,我才知道,生不出孩子不是你的错。”

  那男人蹲在地上,头埋得很低很低。他的鬓角还冒出一股股的汗气。我知道,这是旗旗大婶走了十多年的男人回来了。

  “你这不要脸的,你还回来?!”旗旗大婶骂着,操起一根烨木杆,就像打一条死狗似的狠狠地打了他一下,那男人没动,但是泪水却出来了。我见他的脸苍老褶皱得像晒干了的蘑菇。

  那男人说着“我错了,我该杀”,然后就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外跑。旗旗大婶愣了一下,跟着又拼命地追上他,哭着说:

  “你要是再想回这个家的话,你就去给我们旗旗弄一个漂亮的鱼骨吧,要透明的鱼骨!”

  那男人像块石头一样沉默着。突然,他痉挛地扩张开双臂,紧紧地把旗旗大婶抱进怀里。而旗旗大婶则像一只刚被关进笼子中的老虎一样,不停地抓那男人的胸,不停地哭,不停地喊。

  顷刻,男人慢慢地轻轻地放开旗旗大婶,向落日的地方去了。他的弯曲的腿在雪地上面支成一个圆拱形,极北的傍晚的寒气在往来穿梭,他就好像跨着一个灰蒙蒙的太陽在行走。

  旗旗大婶站在绵延无尽的雪地上,揉着红肿的眼睛,冲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高声地告诉他:

  “你不要去江 里捕鱼,江 里的鱼都跑到河里去了!成山镇长有个漂亮的鱼骨就是从河里弄来的!你去河里吧!弄到了鱼骨你就回来!”

  第二天早晨,旗旗大婶他们带着粮食和干草,坐着雪橇去猎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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