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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的散文集

时间: 淑贤2 贾平凹

  贾平凹是当代中国具有代表性的作家,他的大量作品在海内外产生了广泛影响。作为著名作家,贾平凹不仅创作了大量优秀的文学作品,还结合自己多年文艺创作的宝贵经验,致力于对文学艺术本身和作家创作理论的探究。下面就是小编给大家整理的贾平凹的散文,希望大家喜欢。

  贾平凹的散文一:好大的雪

  早晨起来,匆匆到河边去,一个人也没有,那些成了固定歇身的石凳儿,空落着,连烫烟锅磕烟留下的残热也不存,手一摸,冷得像烙铁一样地生疼。

  有人从河堤上走来,手一直捂着耳朵,四周的白光刺着眼睛,眯眯地睁不开。天把石头当真冻硬了,瞅着一个小石块踢一脚,石块没有远去,脚被弹了回来,痛得“哎哟”一声,俯下身去。

  堤下的渡口,小船儿依然,柳树上,却不再悠悠晃动,横了身子,被冻固在河里。船夫没有出舱,吹着他的箫管,若续若断,似乎不时就被冻滞了。或者嘴唇不再软和,不能再吹下去,在船下的冰上燃一堆柴火。烟长上来,细而端。什么时候,火堆不见了,冰面上出现一个黑色的窟窿,水嘟嘟冒上来。

  一只狗,白茸茸的毛团儿,从冰层上跑过对岸,又跑回来,它在冰面上不再是白的,是灰黄的。后来就站在河边被砸开的一块冰前,冰里封冻了一条小鱼,一个生命的标本。狗便惊奇得汪汪大叫。

  田野的小路上,驶过来一辆拉车。套辕的是头毛驴,样子很调皮,公羊般大的身子,耳朵上,身肚上长长的一层毛。主人坐在车上,脖子深深地缩在衣领里,不动也不响,一任毛驴跑着。落着厚霜的路上,驴蹄叩着,干而脆地响,鼻孔里喷出的热气,向后飘去,立即化成水珠,亮晶晶地挂在长毛上。

  有拾粪的人在路上踽踽地走,用铲子捡驴粪,驴粪却冻住了。他立在那里,无声地笑笑,做出长久的沉默。有人在沙地里扫树叶,一个沙窝一堆叶子,全都涂着霜,很容易抓起来。扫叶人手已经僵硬,偶尔被树枝碰了,就伸着手指在嘴边,笑不出来,哭不出来,一副不能言传的表情,原地吸溜打转儿。

  最安静的,是天上的一朵云,和云下的那棵老树。

  吃过早饭,雪又下起来了。没有风,雪落得很轻,很匀,很自由,在地上也不消融,虚虚地积起来,什么都掩盖了。天和地之间,已经没有了空间。

  只有村口的井,没有被埋住,远远看见往上喷着蒸气。小媳妇们都喜欢来井边洗萝卜,手泡在水里,不忍提出来。

  这家老婆婆,穿得臃臃肿肿,手上也戴上了蹄形手套,在炕上摇纺车。猫不再去恋爱了,蜷在身边,头尾相接,赶也赶不走。孩子们却醒得早,扒在玻璃窗上往外看。玻璃上一层水汽,擦开一块,看见院里的电线,差不多指头粗了:

  “奶奶,电线肿了。”

  “那是落了雪。”奶奶说。

  “那你在纺雪吗,线穗子也肿了。”

  他们就跑到屋外去,张着嘴,让雪花落进去,但那雪还未到嘴里,就总是化了。他们不怕冷,尤其是孩子,互相抓着雪,丢在脖子里,大呼大叫。

  一声枪响,四野一个重重的惊悸,阴崖上的冰锥震掉了几个,哗啦啦地在沟底碎了,一只金黄色的狐狸倒在雪地里,殷红的血溅出一个扇形。冬天的狐皮质量好,正是村里年轻人捕猎的时候。

  麦苗在厚厚的雪下,叶子没有长大,也没有死去,根须随着地气往下掘进。几个老态龙钟的农民站在地边,用手抓住雪,捏个团子,说:“那雪,好雪,冬不冷,夏不热,五谷就不结了。”他们笑着,叫嚷着回去煨烧酒喝了。

  雪还在下着,好大的雪。

  一个人在雪地里默默地走着,观赏着冬景。前脚踏出一个脚印,后脚离起,脚印又被雪抹去。前无去者,后无来人,他觉得有些超尘,想起一首诗,又道不出来。

  “你在干什么”一个声音。

  他回过头来,一棵树下靠着一个雪桩。他吓了一跳,那雪桩动起来,雪从身上落下去,像脱落掉的锈斑,是一个人。

  “我在做诗。”他说。

  “你就是一首诗。”那个人说。

  “你在干什么”

  “看绿。”

  “绿在哪儿”

  “绿在树杈上。”

  树上早没有了叶子,一群小鸟栖在枝上,一动不动,是一树会唱的绿叶。

  “还看到什么吗”

  “太阳,太阳的红光。”“下雪天没有太阳的。”

  “太阳难道会封冻吗?瞧你的脸,多红;太阳的光看不见了,却红了你的脸。”

  他叫起来了:

  “你这么喜欢冬天!”

  “冬天是庄严的,静穆的,使每个人去沉思,而不再轻浮。”

  “噢,冬天是四季中的一个句号。”

  “不,是分号。”

  “可惜冬天的白色那么单调……”

  “哪里!白是一切色的最丰富的底色。”

  “可是,冬天里,生命毕竟是强弩之末了。”

  “正是起跑前的后退。”

  “啊,冬天是个卫生日子啊!”

  “是的,是在做分娩前准备的伟大的孕妇。”

  “孕妇!”

  “不是孕育着春天吗?”

  说完,两个人默默地笑了。

  两个陌生人,在天地一色的雪地上观赏冬景,却也成为冬景里的奇景。

  贾平凹的散文二:《奕人》

  在中国,十有六七的人识得棋理,随便于何时何地,偷得一闲,就人列对方,汉楚分界,相士守城保帅,车马冲锋陷阵,小小棋盘之上,人皆成为符号,一场厮杀就开始了。

  一般人下棋,下下也就罢了,而十有三四者为棋迷。一日不下瘾发,二日不下手痒,三日不下肉酒无味,四五日不下则坐卧不宁。所以以单位组织的比赛项目最多,以个人名义邀请的更多。还有最多更多的是以棋会友,夜半三更辗转不眠,提了棋袋去敲某某门的。于是被访者披衣而起,挑灯夜战。若那家妇人贤惠,便可怜得彻夜被当当棋子惊动,被腾腾香烟毒雾熏蒸;若是泼悍角色,弈者就到厨房去,或蹴或爬,一边落子一边点烟,有将胡子烧焦了的,有将烟拿反,火红的烟头塞入口里的。相传五十年代初,有一对弈者,因言论反动双双划为右派遣返原籍,自此沦落天涯。二十四年后甲平反回城,得悉乙也平反回城,甲便提了棋袋去乙家拜见,相见就对弈一个通宵。

  对弈者也还罢了,最不可理解的是观弈的,在城市,如北京、上海,何等的大世界,或如偏远窄小的西宁、拉萨,夜一降临,街上行人稀少,那路灯杆下必有一摊一摊围观下棋的。他们是些有家不归之人,亲善妻子儿女不如亲善棋盘棋子,借公家的不掏电费的路灯,借夜晚不扣工资的时间,大摆擂台。围观的一律伸长脖子(所以中国长脖子的人多!),双目圆睁,嘶声叫嚷着自己的见解。弈者每走一步妙着,锐声叫好,若一步走坏,懊丧连天,都企图垂帘听政。但往往弈者仰头看看,看见的都是长脖颈上的大喉结,没有不上下活动的,大小红嘴白牙,皆在开合,唾沫就乱雨飞溅,于是笑笑,坚不听从。不听则骂:臭棋!骂臭棋,弈者不应,大将风范,应者则是别的观弈人,双方就各持己见,否定,否定之否定,最后变脸失色,口出秽言,大打出手。西安有一中年人,夜里孩子有病,妇人让去医院开药,路过棋摊,心里说:不看不看,脚却将至,不禁看了一眼,恰棋正走到难处,他就开始指点,但指点不被采纳反被观弈者所讥,双双打了起来,口鼻出血。结果,医院是去了,看病的不是儿子而是他。

  在乡下,农人每每在田里劳作累了,赤脚出来,就于埂头对弈,那赫赫红日当顶,头上各覆荷叶,杀一盘,甲赢乙输,乙输了乙不服,甲赢了俗再赢,这棋就杀得一盘未了又复一盘。家中妇人儿女见爹不归,以为还在辛劳,提饭罐前去三声四声喊不动,妇人说:“吃!”男人说:“能吃个球!有马在守着怎么吃?!”孩子们最怕爹下棋,赢了会搂在怀里用胡碴扎脸,输了则脸面黑封,动辄擂拳头。以致流传一个笑话,说是一孩子在家做作业,解释“孔子曰……而已”,遂去问爹:“而已是什么?”爹下棋正输了,一挥手说:“你娘的脚!”孩子就在作业本上写了:“孔子曰……你娘的脚!”

  不论城市乡村,常见有一职业性之人,腰带上吊一棋袋,白发长须,一脸刁钻古怪,在某处显眼地方,摆一残局。摆残局者,必是高手。来应战者,走一步两步若路数不对,设主便道:“小子,你走吧,别下不了台!”败走的,自然要在人家的一面白布上留下红指印,设主就抖着满是红指印的白布四处张扬,以显其威。若来者一步两步对着路数,设主则一手牵了对方到一旁,说:“师傅教我几手吧!”两人进酒铺坐喝,从此结为挚友。

  能与这些设主成挚友的,大致有二种人,一类是小车司机。中国的小车坐的都是官员,官员又不开车,常常开会或会友,一出车门,将车留下,将司机也留下,或许这会开得没完没了,或许会友就在友人家用膳,酒醉半天不醒,这司机就一直在车上等着,也便就有了时间潜心读棋书,看棋局了。一类是退休的干部。在台上时日子万般红火,退休后冷落无比,就从此不饲奸贼猫咪,宠养走狗,喜欢棋道,这棋艺就出奇地长进。

  中国号称礼义之邦,人们做什么事都谦谦相让,你说他好,他偏说“不行”,但偏有两处撕去虚伪,露了真相。一是喝酒,皆口言善饮,李太白的“唯有饮者留其名”没有不记得的,分明醉如烂泥,口里还说:“我没有醉……没醉……”倒在酒桌下了还是:“没……醉……醉!”另外就是下棋,从来没有听到过谁说自己棋艺不高,言论某某高手,必是:“他那臭棋篓子呗!”所以老者对少者输了,会说:“我怎么去赢小子?!”男的输了女的,是“男不跟女斗嘛!”找上门的赢了,主人要说:“你是客人??!”年龄相仿,地位等同的,那又是:“好汉不赢头三盘呀!”

  象棋属于国粹,但象棋远没围棋早,围棋渐渐成为高层次的人的雅事,象棋却贵贱咸宜,老幼咸宜,这似乎是个谜。围棋是不分名称的,棋子就是棋子,一子就是一人,人可左右占位,围住就行,象棋有帅有车,有相有卒,等级分明,各有限制。而中国的象棋代代不衰,恐怕是中国人太爱政治的缘故儿吧?他们喜欢自己做将做帅,调车调马,贵人者,以再一次施展自己的治国治天下的策略,平民者则作一种精神上的享受,以致词典上有了“眼观全局,胸有韬略”之句。于是也就常有“xx他能当官,让我去当,比他有强不差!”中国现在人皆浮躁,劣根全在于此。古时有清谈之士,现在也到处有不干实事、夸夸其谈之人,是否是那些古今存在的观弈人呢?所以善弈者有了经验:越是观者多,越不能听观者指点;一人是一套路数,或许一人是雕龙大略,三人则主见不一,互相抵消为雕虫小技了。虽然人们在棋盘上变相过政治之瘾,但中国人毕竟是中国人,他们对实力不如自己的,其势凶猛,不可一世,故常有“我让出你两个马吧!”‘我用半边兵力杀你吧!“若对方不要施舍,则在胜时偏不一下子致死,故意玩弄,行猫对鼠的伎俩,又或以吃掉对方所有棋子为快,结果棋盘上仅剩下一个帅子,成孤家寡人。而一旦遇着强手,那便“心理压力太大”,缩手缩脚,举棋不定,方寸大乱,失了水准。真怀疑中国足球队的教练和队员都是会走象棋的。

  这样,弈坛上就经常出现怪异现象:大凡大小领导,在本单位棋艺均高。他们也往往产生错觉,以为真个“拳打少林,脚踢武当”了。当然便有一些初生牛犊以棋对话,警告顶头上司,他们的战法既不用车,也不架炮,专事小卒。小卒虽在本地受重重限制,但硬是冲过河界,勇敢前进,竟直捣对方城池擒了主帅老儿。

  x地便有一单位,春天里开展棋赛,是一英武青年与几位领导下盲棋。一间厅子,青年坐其中,领导分四方,青年皓齿明眸,同时以进卒向四位对手攻击,四位领导皆十分艰难,面色由黑变红变白,搔首抓耳。青年却一会儿去上厕所,一会儿去倒水沏荼,自己端一杯,又给四位领导各端一杯。冷丁对方叫出一字,他就脱口接应走出一步。结果全胜。这青年这一年当选了单位的人大代表。

  贾平凹的散文三:《我是农民——乡下五年记忆》

  读了不到两年的初中,学校便放了长假。我被划为了1967的初中毕业生,那时我才14岁,瘦瘦的脖子上顶着一个大脑袋,脑袋的当旋上有一撮高高翘起的毛发。我总打不过人,常常人揪了那撮毛打,但我能哭,村里人说我是刘备。

  回到了棣花,我成了名副其实的农民,在农民里又属于知识青年。但是,当我后来成为一名作家,而知青文学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走红于中国文坛,我却没有写过一个字的知青文学作品。在大多数人的概念中,知青指那些原本住在城里,有着还算富裕的日子,突然敲锣打鼓地来到乡下当农民的那些孩子;我的家却原本在乡下,不是来当农民,而是本来就是农民。我读过许多知青小说,那些城里的孩子离开了亲情、离开了舒适,到乡下去受许许多多的苦难,应该诅咒,应该倾诉,而且也曾让我悲伤落泪,但我读罢了又常常想:他们不应该到乡下来,我们就该生在乡下吗?一样的瓷片,有的贴在了灶台上有的贴在了厕所里,将灶台上的拿着贴往厕所,灶台上的呼天抢地,哪里又能听到厕所里的啜泣呢?而我那时是多么羡慕着从城里来的知青啊!他们敲锣打鼓地来,有人领着队来,他们从事着村里重要而往往是轻松的工作,比如赤脚医生、代理教师、拖拉机手、记工员、文艺宣传队员,他们有固定的中等偏上的口粮定额,可以定期回城,带来收音机、手电筒、万金油,还有饼干和水果糖。他们穿军裤,脖子上挂口罩,有尼龙袜子和帆布裤带。他们吸引了村里漂亮的姑娘,姑娘们在首先选择了他们之后才能轮到来选择我们。

  从运麦糖开始,我被队长派了运粪、套牛等农活,每天挣三个工分。那时一个劳动日是十分,十分工分折合人民币是两角,这就是说,我一天从早到晚的劳动可以赚得六分钱。由于个小,力气又不大,我总是被骂,他们骂人都非常难听,还算运气好,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队长是分配了我和妇女一块劳动的。

  我是棣花公社棣花大队东街村的社员了,我已经能闭着眼睛说出我们村的土地在前河滩是多少亩水田,西河滩是多少新修地;东是多少亩旱田,西又有多少亩梯田。我爱土地,爱土地上的每一株庄稼苗……

  在贫困的环境里,我学会了自私,因为一分钱,一根柴火,一把粮食,对于生命是多么重要!

  然而,我又恨土地,我不甘心就这样受穷一辈子,只要有机会,一定要从这繁重的劳动中解脱出来。

  上面几次来招工,由于没人说情更没礼送,我一次次被刷下来;

  征兵时,开始是公社武装部没熟人送不上礼,而第二年,却因为父亲突然被清理下放回家,连名都没报上!

  难道就这样窝一辈子?

  我曾看着劁猪匠干活想学会阉猪,也曾想过当代理教师——机会终归来了,我正兴奋地等着消息时,等来的却是被别人顶替了的结果!

  父亲一直认为是他的问题影响了我,看到他“是我误了娃呀”的愧疚样,我心如刀剐!

  终于有一天傍黑,我偷偷地上了水库大坝工地!我上大坝一则是想换个地方让心情轻松一下,重要的是我一直暗恋着的那个“她”也在工地上!80年代中,我写过一首小诗,名为《单相思》,诗是这样写的:“世界上最好的爱情/是单相思/没有痛苦/可以绝对勇敢/被别人爱着/你不知别人是谁/爱着别人/你知道你自己/拿一把钥匙/打开我的单元房间。”

  这首诗是为了追忆我平生第一次爱上一个女子的感觉。

  在初上水库工地的一天半里,我没有见到她,也没问堂弟她是住在哪儿。我睡不着,顺手拿了一本民工的书——几年后读大学时我才知道这本没封面也没封底的书叫《白洋淀纪事》——我读了十几页,突然觉得被窝那边凉飕飕,似乎还有什么在动,用脚一挑被子,天呀,是一条蛇!

  第二天,我就到了指挥部,开始了写标语和办战报的工作。在指挥部,一天可以记八分工,近乎我在村里劳动一天的三倍工分,而且还可以拿到每月两元钱的补贴!如此的好事降临于我,我一个人跑到河滩的一处深水潭里去游泳,脱得精精光光,大呼小叫,发誓要保住这份工作,踏踏实实勤勤恳恳,一定要让指挥部的所有领导满意我,长久地留用我。我游泳的深水潭在工地的下河滩,晚饭后并没有人来 这里,但偏偏我暗恋着的人出现了。我正从水里钻出脑袋,就看见了她从远处走过来,我啊了一声,立即潜下水去,因为我是赤身裸体的。当她已经走过了水潭,我穿上了衣服在后面叫:“喂!喂——”她怔了一下,一下子跑过来,说:“听说你来了,可就是不见你,你到指挥部去了?!”我说:“下午才算正式去的。”她改变了出来的目的,领我返回了她们的宿舍。我们一进去,大家就都看我,我经不起这么多女子的目光,一时窘得耳脸通红,耳脸一红,她们就怀疑上我了,目光顿时异样。她说:“这是我叔,我把他叫叔哩!”大家说:“是吗!这么小的叔?”

  我最早对她留意,应该追溯于在魁星楼上睡午觉。这一个中午,吃过了午饭,我们去丹江玩了一会水,就爬上被村人称为光棍楼的魁星楼,没多久便呼呼睡着了,但一个鸟儿老在楼台边叫,我睁眼看看,就看见她一边打着绒线衣一边从官路上走过去,那绒线团却掉在地上,她弯下腰去捡,长长的腿登直着,臀部呈现成一颗大的蜜水桃。似乎她也听到了鸟叫,弯下的身子将头仰起来,我的心里“铮”地响了一下。我确实听到了我的心的响声,但我立即伏下头去,害怕让她看见了我正在看她。从此我就在乎起她来,对她脸上的那颗麻子也觉耐看,常常就想见她,见了她就愉快(虽然她不姓贾,但却往我喊叔)!从此我开始了愉快而苦恼的对她的暗恋。每天上工的铃响了,我站在门前的土堰上往小河里看,村里出工的人正从河边的列石上走过,我就看人群中有没有她?若有她了,突然地精神亢奋,马上也去上工,并会以极自然的方式凑在一块儿劳动,那一天就会有使不完的劲。若是人群里没有了她,我出工是出工了却灰不沓沓,与谁也不说话,只觉得身子乏,打哈欠。生产队办公室与她家近,每天晚上去办公室记工分,原本弟弟要去的,但我总是争先恐后,谋的是能经过她家院门口。她家的门总是半开半闭,望进去,院内黑幽幽的,仅堂屋里有光,我很快就走过去,走过去了又故意寻个原因返回去,再走过来,希望她能从院门里出来。有一次她是出来了,但院门左侧的厕所里咳嗽了一声,她的嫂子的脑袋冒出了厕所土墙,姑嫂俩就隔了土墙说话,我贼一样逃走了,千声万声恨那嫂嫂。等我回到家里,我悔恨自己怯弱,发誓明日上工见到她了,一定要给她说破我的心思,可第二天见了面,话说得多,却只是兜圈儿,眼看着兜圈儿要兜到圈中了,一拐又说起不盐不淡的话。……有一次,和村里一个很蛮横的人在一起挖地,他说:“我恨不是旧社会哩!”我说:“为啥?”他说:“要是旧社会,我须抢了×××不可,做不成老婆,我也要强奸她!”我吃了一惊,原来他也想着她,但我恨死了这个人,我若能打过他,我会打得他爬在地上,扳了他的一嘴牙,让嘴变成屁眼的。

  一个晚上,生产队加班翻地,歇伙时在地头燃了一堆篝火,大家围上去听三娃说古今,她原来和几个妇女去别处方便了,回来见这边热闹,说:“我也要听!”偏就挨着我和另一个人中间往里插,像插楔子插坐进来了。我双手抱着膝盖,一动不动,半个身子却去感受她,半个身子的血管全都活跃起来,跳得别儿别儿响。后来听说山外来了个后生找她提亲,果然就是了,她来问过我,我硬硬地说那是你的事!而心里却恨起那个山外人来。

  我到水库工地不久,她便与一个军人订了婚,我恨呀!气呀!恨我是农民,气我没参上军,更恨我一直没与她说破我的心思。

  后来母亲为我托人说过几门亲事,没成,倒是指挥部的福印为我介绍了一个对象,这就是田×。

  第一次按福印的安排去见田×,心里也不踏实,虽然我早就见过她,而且远不止一次两次。我照福印说的地方走去,只见那儿有屋大的石头和一棵从石堰上斜长过来的柿树,但没有人影。我立了一会,才要转身走开,大石后闪出一个人来,是田×。她说:“你不守时,福印说你要在这儿见我,我来你却不在!”我走过去,说:“我不是要见你,他说让我到这儿来……”她说:“你不承担责任,那好,算 我在这儿约你!”……她说:“咱就敲开窗子说明话吧,福印让你来说什么呀?”我说:“……福印说你愿意?”我说这话时声音发颤,她说你冷?说了好多话,我有些自卑,末了我还是说:“你愿意吗?”她说:“你呢?”我说:“我是农民,我父亲还有历史问题,我恐怕一辈子窝在农村了,这你想好。”她说了一句:“只要你有本事!”

  真正的谈恋爱,这算是第一回。第一回的恋爱是从黑夜开始的,又冻坏了我的脚,也冻坏了她的脚。数年后,当我们解除了我们的恋爱关系,我就觉得那一晚选择的地方不好,我现在想想,我的第一次恋爱是冷爱。虽然我和田 先是自由的、地下的,但不久双方父母都认可了,我们还订了婚,田喊我爸妈做爸、妈,一年后,仍然分了手。

  二十年后我才明白,忧伤和烦恼是在我离开棣花的那一时起就伴随我了。我没有摆脱掉苦难,人生的苦难是永远和生命相关的,而回想起在乡下的日子,日子变得是那么透明和快乐。

  1993年,我刚刚出版了我的长篇《废都》,我领着我的女儿到渭北塬上,在一大片犁过的又刚刚下了一场雨的田地里走,脚下是那么柔软,地面上新生了各种野菜,我闻到了土地的清香味。我问女儿:你闻到了清香吗?女儿说没有。我竟不由自主地弯腰挖起一撮泥上塞在嘴里嚼起来,女儿大惊失色,她说:“爸,你怎么吃土?”我说:“爸想起当年在乡下的事了,这土多香啊!”女儿回家后对妻子说: “我爸真脏,他能吃土?!”我不禁又想到了那碗面条,那面上两个黄灿灿的荷包蛋。

  那天,为招不了工又参不了军而一直沉闷的我,突然听到了当民兵连长的堂兄带来的好消息:小学校一个女教师去生孩子,要一个代理教师。堂兄说他推荐了我,欢喜得母亲给他煮了一碗面,还加了两只煎鸡蛋!而结果,当我彻夜不眠,翘首以盼,并对教书如何讲课如何用凳子垫了踩上去在黑板上写字想象过无数遍后,堂兄却骂咧咧地来说:平娃字好,学习好,我推荐了他当代理教师,大队也有一个干部推荐了别人,可那娃学习不好,举手时一直定不下来,就在堂兄转身出去尿完尿泡回来,大队的几个人已表决了那个干部推荐的娃!

  这是怎么回事呀!

  偏偏又碰上了一个同学,他穿戴整齐,我说:“相亲啊?”他说:“地质队招工我招上了,这是报到去!”一个鼻涕虫,才读过半年的初中啊,我心里恨恨地,刚好看见一对交配的狗在不远处,我恶狠狠地就拣了土块扬过去,并粗暴地骂了一句粗话……

  后来我上了水库大坝工地,在指挥部办了战报,当时出于充实版面目的而写的诗,客观上开始了我的创作生涯。

  现在,我已不是那个土著知青、地地道道的农民贾李平了,也没人叫我平娃,我从农民变成了作家,成了城市人,而我却成了一堆数字:

  贾平凹,男,陕西省丹凤县棣花乡人,生于1952年农历2月21日,属龙相,身高1.65米,体重62公斤,1975年毕业于西北大学,分配于陕西人民出版社任文学编辑,1980年至今在西安市文联供职。单位邮政编码710069,地址莲湖巷2号,电话(029)7274959。家居西北大学6—3—407,邮政编码710003,电话是(029)8302328,在住宿楼我是407,住院护士发药,我是348,在单位我是001,电话局催交电话费时我是8302328,去机场安检处,我是610103530221121。犹如商店里出售的那些饮料,包装盒上就写满了各种成份的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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